东城父老机先烛,
南渡残生梦独多。
衰泪已因家国尽,
人亡学废更如何。
——陈寅恪
南渡北归
一代知识人的家国痛史
文| 群学君
到此暂住文旌,痛残山剩水好叮咛。逃不完急煎煎警报红灯,嚼不烂软塌塌苦菜蔓菁,咽不下弯曲曲米虫是荤腥。却不误山茶童子面,腊梅髯翁情。一灯如豆寒窗暖,众说似潮壁报兴。见一代学人志士,青史彪名。东流水浩荡绕山去,岂止是断肠声!
——宗璞《东藏记.春城会》
01
公元1946年5月4日,云南昆明。
这一天是“五四运动”二十七周年的纪念日,对于由国立北京大学、清华大学、私立南开大学共同组成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和它的千百名师生来说,意义更加非同一般。他们栖身这座西南重镇,在艰苦卓绝中维持国家的一缕文脉,至今已经八年。
这一天,西南联大将举行最后一次结业典礼,宣告它光荣使命的结束。
梅贻琦先生讲了话——过去八年,联大的三位常委中,蒋梦麟、张伯苓两位长期居留重庆,只有梅先生在昆明统揽全局,苦苦坚守,他的夫人韩咏华就靠走街串巷卖“定胜糕”贴补家用。哲学家汤用彤先生、物理学家叶企孙先生、历史学家蔡维藩先生,分别代表北大、清华、南开三校发表了感言。
典礼结束后,师生们来到宿舍后面的小山,这里已树立起一块不大的纪念碑,这是他们留给即将解散的学校一份永久的纪念——背面铭刻着834个名字,他们是抗战八年来,从西南联大走上抗日战场的年轻人,既是学子,也是战士。
文学院长冯友兰先生一字一句地念完了他亲自撰写的碑文。冯先生念得很慢,有点口吃,可是没有一个人窃窃私语,当他念到“风景不殊,晋人之深悲;还我河山,宋人之虚愿。吾人为第四次之南渡,乃能于不十年间,收恢复之全功,庚信不哀江南,杜甫喜收蓟北”时,很多人的眼眶湿润了。
初闻涕泪满衣裳。
漫卷诗书喜欲狂。
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,不会懂得战争的残酷,更何况对于西南联大的学人们来说,在苦苦忍受战争带来的痛苦之外,他们还肩负着更加重要的使命——为国家保留最后的读书种子。
02
1938年4月28日,当290名学生组成“西南联合大学湘黔滇旅行团”在黄钰生、闻一多、曾昭抡、袁复礼等教授的带领下,日夜兼程68天,徒步跋涉1600多公里,从长沙抵达昆明的时候,整个城市都沸腾了。随队的学生查良铮——日后他改名穆旦,成为现代中国诗歌史上最杰出的诗人——写下这样的诗句:
那曾在无数代祖先心中燃烧着的希望,
这不可测知的希望是多么固执而悠久,
中国的道路又是多么自由而辽远呵……
队伍进入昆明圆通公园,在唐继尧墓前进行了简单而神圣的欢迎交接仪式——旅行团团长黄师岳在队伍前逐一点名后,将花名册交给梅贻琦。这个仪式的完成,标志着中国历史上从没有过的学生旅行团,冒着战火,成功完成了千里奔徙.从此以后,永垂后世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正式成立。
为了制定校歌校训,联大专门成立了委员会,几经讨论,终于把校训确定为四个字:
刚毅坚卓
在现代中国大学史上,这是最惊心动魄的一个校训。背后几多血泪,几多坚忍,不足为外人道也。
冯友兰先生以《满江红》为调,撰写了校歌歌词:
万里长征,辞却了五朝宫阙。暂驻足,衡山湘水,又成离别。绝徼移栽桢干质,九州遍洒黎元血。尽笳吹,弦诵在山城,情弥切。
千秋耻,终当雪;中兴业,须人杰。便一成三户,壮怀难折。多难殷忧新国运,动心忍性希前哲。待驱除仇寇,复神京,还燕碣。
这是一曲二十世纪中国大学的强音,凝聚着中国学人在民族危亡之际悲壮的呼喊。
03
八年很快过去了,斗转星移,物是人非。
1946年4月14日,就在西南联大最后一次毕业典礼召开前二十天,昆明大东门外临江里龙云公馆里,两百多名师生依依话别。国文系教授闻一多先生站起来讲话,谁也没有想到,他即将要说的这番话,震惊了整个联大,整个昆明,整个中国知识界。闻一多说:
大家都说清华有优良的传统,这不对。清华没有优良的传统,有的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教育传统。我受了这种传统的毒害,现在才有点醒悟。我向青年学习,学会了一件事,那就是心里想说什么,就说什么。比如我现在想说蒋介石是个混账王八蛋,我就说蒋介石是个混账王八蛋,他就是个混账王八蛋!
这句话,把当时的民主运动推到了最高潮,也为闻一多自己惹下杀身之祸。
三个月后,闻一多在云南大学至公堂参加完李公朴生平事迹报告会,发表了著名的演讲后,在离家几十米的西仓坡被暗杀,子弹穿过他的大脑,闻一多当即殒命。
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。
两年后,国民政府在大陆的政权已风雨飘摇,岌岌可危。12月15日,北京大学校长胡适与历史学家陈寅恪全家等,搭乘飞机从北平前往南京。临行前,胡适给留守北大的汤用彤、郑天挺教授留下诀别信:
我虽在远,绝不忘掉北大。
此一去,即成永诀。
04
就在胡适匆匆南下的当天,他的学生傅斯年被任命为国立台湾大学校长。第二年,台湾大学新生入学国文考试,傅校长亲自命题:
居天下之广居,立天下之正位,行天下之大道。得志,与民由之;不得志,独行其道。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,此之谓大丈夫。
虽千万人吾往矣!傅斯年把北京大学的精神底色,带到了这座“化外”的小岛上。
尽管如此,纷乱如麻的学校事务和极度混乱的经济状况,还是令他心力憔悴。就在他赴台后的第二个冬夜,年仅55岁的傅斯年猝然离世。去世前一晚,他不顾第二天一早要开会,还裹着厚厚的棉袍伏案写作,目的只是为了尽快拿到稿费,让夫人俞大綵买几尺粗布,一捆棉花,给自己做一条棉裤,因为“西装裤子太薄,不足以御寒”。
这就是当时台湾岛内唯一一所大学的校长,生前最后一个奢望。
远在大洋彼岸的胡适,第一时间发来唁电:
孟真的去世使中国失去了一位最有天才的爱国者,我自己则失去了最好的朋友、诤友与保护人。
蛰居中国岭南的陈寅恪,在辗转得知姻亲的死讯后,不禁悲从中来,限于当时大陆的政治氛围与压力,他无法直剖心迹,只能以一首曲笔之作,表述衷肠:
不生不死最堪伤,犹说扶余海外王。
同入兴亡烦恼梦,霜红一枕已沧桑。
据说,这是当时整个中国大陆对傅斯年唯一的一份文字纪念。
05
海峡的这一边,流水落花春去也,换了人间。
1949年10月5日,开国大典举行后的第五天,清华大学教授冯友兰,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躁与不安,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,痛斥自己在旧社会散布封建哲学,帮了国民党的忙,成了革命的反面教材,表示今后一定要痛改前非,在学术上立功赎罪。
他很快接到了主席的亲笔回信:
友兰先生:十月五日来函已悉。我们是欢迎人们进步的。像你这样的人,过去犯过错误,现在准备改正错误,如果能实践,那是好的。也不必急于求效,可以慢慢地改,总以采取老实态度为宜。此复。敬颂,教祺。毛泽东,十月十三日
一个崭新的时代,开始了。
在新的时代,旧人物注定是要被历史的篇章翻过去的。
1954年4月2日,原中央研究院首届院士,杰出的考古学家梁思永在缠绵病榻一年多以后,遽然谢世,临终之前,他握着相濡以沫二十二年妻子的手说:我奋斗不了啦,我们永别了。一直到死,他还记挂着十几年前在殷墟侯家庄西北冈墓葬的发掘报告——这是他生平最看重的一份考古报告,直到他死后二十余年,才由学生高去寻整理陆续出版。
整整一年以后,梁思永的大嫂林徽因,在北京同仁医院去世。生命中最后的两个月,她的丈夫梁思成,也病重住进相邻的病房。弥留之际,林徽因拼尽全身力气,请护士把隔壁的梁思成喊来见最后一面,不通情理的护士撂下一句:夜深了,有话明天再说吧,就把灯关上了。五个小时后,林徽因咽下最后一口气,没有人知道,她在生命最后一刻究竟想对丈夫说些什么。
后来的悼念仪式上,最醒目的,是挚友金岳霖、邓以蛰联名送上的挽联:
一身诗意千寻瀑
万古人间四月天
几年以后,在台北中央研究院会议上,胡适先生因心脏病突发,带着“朋友式”的微笑,匆匆离去。秘书王志维帮其家人清点遗物,发现除了书籍、文稿、信件,留下的钱财只有135美元。
胡适的墓碑上,刻着他的学生毛子水撰写的墓志铭:
这个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,为思想和言论的自由,为民族的尊荣,为人类的幸福而苦心焦思,敝精劳神以致身死的人,现在在这里安息了!
我们相信形骸终要化灭,陵谷也会变易,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,将永远存在。
胡适的噩耗传到台大医院,病中的梅贻琦物伤其类,悲痛不已,几度昏迷后,溘然长逝,死前没有留下任何遗嘱。
梅贻琦生前,有一个随身携带的皮包,被他珍若拱璧,没有人知道包里装的什么。直到他逝世后,秘书当着家属和治丧委员的面打开皮包,才发现里面是清华基金的所有账目,一毫一厘,清清楚楚。有人当场热泪盈眶。
梅贻琦,一生清华,一生清白。
又过了几年,胡适最钟爱的学生之一,历史学家吴晗,背着“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”的骂名,撒手人寰。留给一双未成年养子养女的唯一纪念物,是在狱中穿过的一条血迹斑斑的裤子。而半年以前,他的妻子,也是清华同学袁震,因为被视作“阶级敌人”,死在医院大厅一角冰冷的水泥地上。
再后来,曾昭抡去世了,陈寅恪去世了,吴宓去世了,梁思成去世了,诗人穆旦去世了……
他们这一代知识人的故事,仿佛风中飘零的落叶,越飞越远。
直到有一天,一个叫岳南的作家,把他们的故事,连缀成几百万字,厚厚的三本大书,三本沉重的家国痛史。
貌似一样怜才曲,句句都是断肠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