汉代文字学者许慎有一节关于翻译的训诂,义蕴颇为丰富。《说文解字》卷六《口》部第二十六字:“囮,译也。从‘口’,‘化’声。率鸟者系生鸟以来之,名曰‘囮’,读若‘譌’。”南唐以来,“小学”家都申说“译’’就是“传四夷及鸟兽之语”,好比“鸟媒”对“禽鸟”所施的引“诱”,“譌”、“讹”、“化”和“囮”’是同一个字[1]。“译”、“诱”、“媒”、“讹”、“化”这些一脉通连、彼此呼应的意义,组成了研究诗歌语言的人,所谓“虚涵数意”(manifold meaning),把翻译能起的作用、难于避免的毛病、所向往的最高境界,仿佛一一透示出来了。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“化”。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,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,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风味,那就算得入于“化境”。十七世纪有人赞美这种造诣的翻译,比为原作的“投胎转世”(the transmigration of souls),躯壳换了一个,而精神姿致依然故我[2]。换句话说,译本对原作应该忠实得以至于读起来不象译本,因为作品在原文里决不会读起来象经过翻译似的[3]。但是,一国文字和另一国文字之间必然有距离,译者的理解和文风跟原作品的内容和形式之间也不会没有距离,而且译者的体会和他自己的表达能力之间还时常有距离。从一种文字出发,积寸累尺地度越那许多距离,安稳到达另一种文字里[4],这是很艰辛的历程。一路上颠顿风尘,遭遇风险,不免有所遗失或受些损伤。因此,译文总有失真和走样的地方,在意义或口吻上违背或不尽贴合原文。那就是“讹”,西洋谚语所谓“翻译者即反逆者”(Traduttore traditore)。中国古人也说翻译的“翻”等于把绣花纺织品的正面翻过去的“翻”,展开了它的反面。释赞宁《高僧传三集》卷三《译经篇·论》:“翻也者,如翻锦绮,背面俱花’但其花有左右不同耳”,这个比喻使我们想起堂·吉诃德说阅读译本就象从反面来看花毯(es como quien mira los tapices flamencos por el reves)[5]。“媒”和“诱”当然说明了翻译在文化交流里所起的作用。它是个居间者或联络员,介绍大家去认识外国作品,引诱大家去爱好外国作品,仿佛做媒似的,使国与国之间缔结了“文学因缘”[6]。
彻底和全部的“化”是不可实现的理想,某些方面、某种程度的“讹”又是不能避免的毛病,于是“媒”或“诱”产生了新的意义。翻译本来是要省人家的事,免得他们去学外文、读原作的,却一变而为导诱一些人去学外文、读原作。它挑动了有些人的好奇心,惹得他们对原作无限向往,仿佛让他们尝到一点儿味道,引起了胃口,可是没有解馋过瘾。他们总觉得读翻译象隔雾赏花,不比读原作那么情景真切。歌德就有过这种看法,他很不礼貌地比翻译家为下流的职业媒人(Uebelsetzer sind als geschaftige Kuppler anzusehen)——中国旧名“牵马”,因为他们把原作半露半遮,使读者想象它不知多少美丽,抬高了它的声价[7]。要证实那个想象,要揭去那层遮遮掩掩的面纱,以求看得仔细、看个着实,就得设法去读原作。这样说来,好译本的作用是消灭自己;它把我们向原作过渡,而我们读到了原作,马上掷开了译本。勇于自信的翻译家也许认为读了他的译本就无需再读原作,但是一般人能够欣赏货真价实的原作以后,常常薄情地抛弃了翻译家辛勤制造的代用品。倒是坏翻译会发生一种消灭原作的效力。拙劣晦涩的译文无形中替作品拒绝读者;他对译本看不下去,就连原作也不想看了。这类翻译不是居间,而是离间,摧灭了读者进一步和原作直接联系的可能性,扫尽读者的兴趣,同时也破坏原作的名誉。法国十七世纪德·马露尔神父(Abbe de Marolles)的翻译就是一个经典的例证,他所译古罗马诗人《马夏尔的讽刺小诗集》(Epigerams of Martial)被时人称为《讽刺马夏尔的小诗集》(Epigerams of against Martial)[8]。许多人都能从自己的阅读经验里找出补充的例子。
无端添进一个“腕”字,真是画蛇添足!对能读原文的人说来,迭更司这里的句法(…the doctors considering it doubtful whether he will ever recover the use of his legs which prevents his holding a pen)差不多防止了添进“腕”或“手”字的任何可能性。迭更司赏识的盖司吉尔夫人(Mrs. Gaskell)在她的小说里有相类的笑话,一位老先生代他的妻子写信,说“她的脚脖子扭了筋,拿不起笔”(she being indisposed with sprained ankle,which quite incapacitated her from holding pen)[24]。唐代一个有名的话柄是:“李安期……看判曰:‘书稍弱。’选人对曰:‘昨坠马伤足。’安期曰:‘损足何废好书!”(《太平广记》卷二五〇引《朝野佥载》)。林纾从容一些,准会想起它来,也许就改译为“股必中断,不能作书”或“足胫难复原,不复能执笔”,不但加圈,并且加注了[25]。当然,助手们的外文程度都很平常,事先准备也不一定充分,临时对本口述,又碰上这位应声直书的“笔达”者,不给与迟疑和考虑的间隙。忙中有错,口述者会看错说错,笔达者难保不听错写错,助手们事后显然也没有校核过林纾的写稿。在那些情况下,不犯“讹错”才真是奇迹。不过,苛责林纾助手们的人很容易忽视或忘记翻译这门艺业的特点。我们研究一部文学作品,事实上往往不能够而且不需要一字一句都透彻了解的。有些字、词、句以至无关重要的章节都可以不求甚解,我们一样写得出头头是道的论文,完全不必声明对某字、某句和某节缺乏了解,以表示自己特别诚实。翻译可就不同。原作里没有一个字可以滑溜过去,没有一处困难躲闪得了。一部作品读起来很顺畅容易,到翻译就会出现疑难,而这种疑难常常并非翻翻字典所能解决。不能解决而回避,那就是任意删节的“讹”,不肯躲避而强解,那又是胡猜乱测的“讹”。翻译者蒙了“反逆者”的恶名,却最不会制造烟幕来掩饰自己的无知和误解。譬如《滑稽外史》原书第三五章说赤利伯尔弟兄是“German-mer chants”,林译第三四章译为“德国巨商”。我们一般也是那样理解的,除非仔细再想一想。迭更司决不把德国人作为英国社会的救星[26],同时,在十九世纪描述本国生活的英国小说里,异言异服的外国角色只是笑柄[27],而赤利伯尔的姓氏和举止是道地的英国人。那个平常的称谓此地有一个现代不常用的意义:不指“德国巨商”,而指和德国做生意的进出口商人[28]。写文章谈论《滑稽外史》时,只要不根据误解来证明迭更司是个德国迷,我们的无知很可能免于暴露,翻译《滑稽外史》时,就不那么安全了。
所以,林纾助手的许多“讹错”,都还可以原谅。使我诧异的只是他们教林纾加添的注解和申说,那一定经过一番调查研究的。举两个我认为最离奇的例。《黑太子南征录》[29]第五章:“彼马上呼我为‘乌弗黎’(注:法兰西语,犹言‘工人’),且作势,令我辟此双扉。我为之启关,彼则曰: ‘懋尔西’(注:系不规则之英语)。”《孝女耐儿传》第五一章:“白拉司曰:‘汝大能作雅谑,而又精于动物学,何也?汝殆为第一等之小丑!’英文Buffoon滑稽也,Bufon癞蟆也,白拉司本称圭而伯为‘滑稽’,音吐模糊,遂成‘癞蟆’。”把“开门”(ouvre)和“工人”(ouvrier)混为一字,不去说它,为什么把也是“法兰西语”的“谢谢”(mer ci)解释为“不规则之英语”呢?法国一位“动物学”家的姓和“小丑”那个字声音相近,雨果的诗里就也把它们押韵打趣[30],不知道布封这个人,不足为奇,为什么硬改了他的本姓(Buffon)去牵合拉丁文和意大利文的“癞蟆”(bufo,bufone),以致法国的动物学大家化为罗马的两栖小动物呢?莎士比亚《仲夏夜之梦》第三幕第一景写一个角色遭了魔术的禁咒,变成驴首人身,他的伙伴大为惊讶说:“天呀!你是经过了翻译了”(Thou art transtated)。那句话可以应用在这个例子上。
[2]乔治·萨维尔(George Savile First Marquess of Halifax)《散文集》译者考敦(Charles Cotton)书,瑞立(W.Ra1eigh)编萨维尔《全集》185页。近代德国学者(Wilamowitz-Mollendorff)和法国诗人(Valery)也用了同样的比喻,知道的人比较多。
[3]因此,意大利大诗人列奥巴迪(Leopadi)认为好翻译应备的条件看来是彼此不相容乃至相矛盾的(paiono discordanti e incompatibili e contraddittorie):译者得矫揉模仿(ora i1 tra duttore necessari amente affetta),对原文亦步亦趋,以求曲达作者的天生自然(inaffetato naturale ospontaneo)的风格。详见所著《笔记》(Zibaldone),弗洛拉(F.Flora)编本第1册288-9页。
[4] 维耐(J·P·Vinay)与达勃而耐(J·Darbelnet)合著《英法文风格比较》(Stylistique Comparee du Fancais et de l’Anglais)(1958)10页称原作的语言为“出发的语言”(language de depart)、译本的语言为“到达的语言”(langue d’arrivee)。徐永煐同志《论翻译的矛盾统一》(《外语教学与研究》1963年1期)也分为“出发的语言”和“归宿的语言”。这比英美习称的“来源语言”(source language)和“目标语言”(target language)似乎在比喻上更配合。
[8]狄士瑞立(I.Disraeli)《文苑搜奇》(Curiosities of Litenature)引《梅那日掌故录》(Menagiana),《张独司(Chandos)经典丛书》本第1册350页。圣佩韦(Sainte- Beuve)有两篇文章讲这位神父,引他同时人一對信,说他发愿把古罗马诗家统统译出来,桓吉尔等人都没有蒙他开恩饶命(Pardonner),戴伦斯等人早晚会断送在他的毒手里(assassines)——见《星期一谈文》(Causeries du Lundi),迦尼埃(Garuier)版第14册136页。十八世纪英国女小说家番尼·伯尔尼(Fanny Burney) 幼年曾翻译法国封德耐尔(Fontenelle)的名著,未刊稿封面上有她亲笔自题:“用英语来杀害者:番尼.伯尔尼”(Murdered into English by Frances Buruey)——见亨罗(Joyce Hemlow)《伯尔尼传》(The History of Fanny Burney)16页。彭斯(Robert Burns)嘲笑马夏尔诗集的一个英译本,也比之于“杀害”(murder)——见福格森(J.De Lancy Ferguson)编《彭斯书信集》第l册163页。
[20]参看吴汝纶《桐城吴先生全书·尺牍》卷1《答严幼陵》论严氏译《天演论》,“用为主文谲谏之资”,把“元书所称西方”古书、古事“改为中国人语”。斯宾迦(J.E.Spingarn)编注《十七世纪批评论文集》(Critical Essays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)第1册《导言》51页起论当时的翻译往往等于改写;又马锡生(F.O.Matthiessen)《翻译:伊丽沙伯时代的一门艺术》(Trans- lativn:An Elizabethan Aat)79页起论诺斯(North),又121页起论弗罗利奥(Florio),都是翻译散文的例子。